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

“单独”是一种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

河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园子,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中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你的心灵。

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点,这不容易用一两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肖邦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上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转移,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

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地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地上腾,渐渐地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唤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地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需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

一分不嫌少 一毛不嫌多